龚琳娜:我希望把汉语的美唱出来|艺术咖
龚琳娜:我希望把汉语的美唱出来
“能不能在上半场给观众们发一张小卡片,让他们写写感受?”星海音乐厅排练场内,一曲完整的《胡笳十八拍》练罢,龚琳娜转过头对一旁的工作人员哽咽道。一直被她克制住的泪水,忍不住夺眶而出。
这首新作,于去年10月4日在北京天坛神乐署首演。钟磬环绕,古琴吟奏,百来位观众的呼吸为之牵动。而4月12日晚应星海音乐厅特别邀请在广州的演出,是这部“一年只演一次”的作品严格意义上的首次公演,也是年内全国唯一一站。
2023年10月4日,《胡笳十八拍》在北京天坛神乐署首演。
“对于这部作品是否可以放在舞台上,其实我一直都打问号的。”尽管受邀演出,龚琳娜对观众会否喜欢《胡笳十八拍》并没有信心,甚至完全没想到在音乐厅的推广下,门票会近乎售罄。“我真的以为没人来看。”她笑得爽朗,“作品非常好,但离当下人们的欣赏习惯很远了。”
她期待观众反馈,却不强求理解,“觉得无聊在音乐中睡着也挺好”。
与舞台相伴久矣,龚琳娜太清楚观众会喜欢什么,不喜欢什么。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完成《胡笳十八拍》的创作惦念了十来年。这首“完全进入自我表达”的琴歌,她即使排练也倾尽全力,唱一次哭一次。
中国音乐的韵与美、情与思,始终令她动容。无论是不是观众眼中的神曲,“做一个中国音乐的歌者”“唱出汉语的美”,是龚琳娜稳稳选定的路。
中国新艺术音乐创始人、歌者龚琳娜。
一首“不能唱太多”的曲子
《胡笳十八拍》,是在云南苍山上完成创作的。
龚琳娜邀请好友林晨到自己家中。淅沥的雨滴打在屋顶,滴滴答答,小松鼠“咚”地一声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,林晨一抚古琴,琴声、风声、流水声,浑然相融。世外桃源的环境阻隔开纷扰,让创作更纯粹。
“所有活灵活现的声音都在琴声里。我俩用了将近两个星期,一句一句地琢磨古谱上的旋律走向,经常一起流泪。”龚琳娜回忆,“很难得,现在还能安安静静地创作这样一部在我们看来没什么市场的作品。”
龚琳娜与古琴演奏家林晨。
17年前,与林晨刚开始合作琴歌时,龚琳娜就想唱《胡笳十八拍》。
这首中国古琴名曲讲述了东汉著名才女和文学家蔡文姬的一生:战乱被掳,被迫嫁匈奴左贤王,在北地孤寒12年,生二子;后曹操感念蔡邕无嗣,重金将文姬赎回,但二子不能随,自此骨肉分离。
一拍为一章,十八章,章章深情涕泣,动人心魄。
《胡笳十八拍》。
“这或许是整个中国声乐古代史上,最长的一首歌。”龚琳娜说,“琴歌是文人音乐,是文人艺术中非常重要的表达方式,但即便我在非常优秀的音乐学院学声乐、唱民歌,也从没有学过琴歌。当我们身边的人都在前往欧美留学,唱着西方的艺术作品,又有几人真正关注我们自己的艺术歌曲呢?”龚琳娜决定弥补这块不足。
尽管2007年就有动念,但那时的龚琳娜发现自己根本唱不了《胡笳十八拍》。一来曲目音调低于她女高音的音域,她也不愿升调唱;二来琴歌“吟”的感觉始终难以找到。
直到前几年,龚琳娜与两个孩子两地分隔,思念让她一下子有了共鸣。“当我思念孩子的时候,我不知道该干嘛,只会自责。但是一唱《胡笳十八拍》,我就泪如泉涌,得到特别美好的心灵安放。”
字字珠玑,句句催泪,琴歌相合让龚琳娜唱到了心里,直叹“好美,好美!真的是一位母亲、一个女性文人的史诗”。
“这个歌不能唱太多了,太伤心了。”龚琳娜解释“一年一演”的原因,其一是市场,其二是情感。当她吃透字、腔、韵,完全用真诚的心让情感流淌,从头到尾跟随文字呼吸,就会“特别疼”。
龚琳娜深知,有太多方式可以让这个作品更受欢迎:升调唱,声音会更明亮;请作曲家配器,可以把歌曲变成现代观众听惯的多声部;增加戏剧张力,甚至可以加上灯光音响,像话剧一样演绎蔡文姬的一生。但她都抛却了。
“这不是一个表演,不是一个秀,不是一个活儿,而是真实的自我表达。”从古谱里来的传统音乐给予龚琳娜巨大的养分,而不丢失“简单的美好”,琴歌合一,有感而发,是她对保留中国音乐韵味的追求。
古琴演奏家林晨。
“中国音乐的美,是余音绕梁”
“中国音乐的美,经常不是扑面而来,也不是要去控制你。而是让你回了家,依然有音乐在耳边回响,留有余韵。”这样的美,龚琳娜希望能让观众共同感受到。
音乐会中,她特别设计让观众学着跟唱南宋琴歌《黄莺吟》。这是迄今为止有古谱留下的最早的琴歌。“先听一遍琴,再听一遍箫,一起跟唱的时候,音乐厅余音绕梁,三日不绝。”
千人齐唱的互动环节,让很多观众感到新颖有趣,龚琳娜自己也陶醉其中。“我相信听完了音乐会大家会安静下来,得到心灵的舒缓和涤荡。艺术会有这种功能。”
星海音乐厅演出前《声笙不息》彩排。 南方+记者 仇敏业 摄
她也致力挖掘民族声乐和器乐的多重可能性。一曲《声笙不息》,让笙这一常常作用被边缘化的古老和声乐器,成了演奏的主角。
“器乐声乐化,声乐器乐化,我的歌声能不能也给笙伴奏呢?”龚琳娜把自己的声音当成“扬琴”,与笙一唱一和,色彩奇妙多变,现场“嗨爆”。观众直呼“头皮炸开,寒毛竖起”“带劲!”。
“我们爱学西方美声唱法、意大利歌曲,是因为作曲家把乐曲写得非常丰富。中国声乐不断发展,运用藏族、彝族、蒙古族等不同声乐混合,可以真正让中国声乐变得更加有表现力。”在发展中国新艺术音乐的实践中,龚琳娜一直在思索。她刚刚从新疆采风回来,那里的木卡姆民歌提供了新的灵感。
“文人音乐、民间音乐我都在努力,这些传统的学习,最终还是要不断创新。”龚琳娜说,自己正在进行元曲项目的创作尝试。“像《天净沙》这样的词牌都有元曲,好幽默好有趣!如何给元曲作曲,重新演唱呢?”她邀约不同rapper用元曲说唱,也想与豫剧、河南梆子的演员一起合作创新。
星海音乐厅演出前《胡笳十八拍》彩排。 南方+记者 仇敏业 摄
跨界融合本就是龚琳娜驾轻就熟的事。从去年与rapper法老合作演绎全新版本的《小河淌水》,到参加《乘风破浪的姐姐》,性格开朗的她把自己形容为“火”,非常接受与不同音乐和艺术碰撞。
“我对所有的东西都感兴趣。”龚琳娜说,“永远像个小学生一样真诚地向别人请教和学习,就会不断地丰富自己。我希望自己能作为一个中国音乐的歌者,长久地在舞台上给大家唱歌,看看能唱到多老吧。”
【对话】
小南:您怎么看待“国潮”音乐文化受追捧?
龚琳娜:我从小就唱我家乡的歌,所以对我来说唱民歌、唱古诗词,都是我热爱的。把汉语的美唱出来,一直是我的方向。正好现在这个时代,很多年轻人对传统文化有了兴趣,愿意学习,我觉得很幸运生在这样的一个时代。
现在有很多乐队流行起来,大家都追求国风。但我认为国风不是几句戏腔而已,真的不是这么表面的内容。音乐创作者真的要深入下去,不管是去各个地方采风,还是去了解我们的古琴文化,比如说岭南琴派、蜀派等各种很不一样的风格,都是值得去关注的。
2024年4月12日晚,《胡笳十八拍——龚琳娜琴歌音乐会》现场。
中国的音乐文化资源是取之不尽的。我很希望年轻人,尤其是热爱音乐或是从事音乐专业的人,不要一味地只是去掏空自己,还是要认真地向我们的传统学习。
小南:对于一方面需要靠近流行,保持一定曝光度,另一方面又要追寻理想,做最纯粹的艺术,您会否感到一种矛盾?怎么面对这种矛盾?
龚琳娜:我觉得不存在这种矛盾。就像你换一套衣服,或者去个不同的地方。比如我来到广州,感到好热、好潮湿;我去到北京,觉得好干;我去到新疆,那简直是雨都不下。每一个地方饮食不一样,方言不一样,我对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感兴趣。
我也从来不认为参加娱乐节目,只是为了曝光。如果有特别好的流行歌手,或者他们有很好听的歌,我也会向他们学习。他们的演唱方法也可以用在我需要唱的新作品,或者传统作品里去借鉴。因为每个受观众喜欢的人,或者每个大家都喜欢看的节目,一定是有原因的。真诚地向别人请教和学习,就会学到很多东西,就可以更长久地在舞台上给大家唱歌。
小南:您怎么看待观众喜欢听您唱《忐忑》《帝江混沌》等“神曲”?
龚琳娜:我觉得任何作品都要有它的“精气神”。我之所以特别喜欢唱歌,就是因为我一唱歌就进去,就会觉得灵魂得到巨大的满足。
有很多人会问我,你有没有孤独感?我没有。你有没有匮乏感?没有。你缺不缺爱?不缺。为啥?因为我会唱歌。我只要一唱歌,烦恼就会忘记,所有的不快乐就会忘记。哪怕我一个人就在山上唱歌,我一点都不孤独。
我希望把观众也引领到我与音乐一起创造的这个世外桃源中。当你的灵魂很干净、很纯粹的时候,根本不怕身体会遇到什么困难,因为你会有巨大的精神力量。精神上的饱满是现在大家很需要的,才不会被现实很多事情打趴下。
大家喜欢听我唱神曲,我觉得很好。人都喜欢跟乐观的、积极的人相处,如果我的音乐也很有营养,肯定很多观众愿意来听啊,因为它能够“充电”。很多朋友说我们一听你唱歌,就感觉“充电”了,那是因为我的世界够“饱满”。我都很“饱满”了,观众能不喜欢我吗?
【采写】南方+记者 王涵琦
【摄像】南方+记者 仇敏业
【剪辑】南方+记者 杨奇